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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13号室”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  2016/11/4 9:5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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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场没有计划的私奔。一个小包,从家里偷出来的4000元钱,是张旭同所有的财产。
  他不敢带手机,他怕亲戚找过来,再一次把他送进网戒中心的“13号室”。
  在路边摊吃饭的时候他要找有遮挡的,公共场所要找门口位置或者方便逃跑的,偶尔见到山东车牌的车子特别是临沂的,哪怕绕两条街都要躲着走。
  出发前,张旭同在夜市买了一把20厘米左右长的刀具,别在腰里。他决定万一被抓,就用它先了结了自己。
  可这把刀直到最后也没派上用场,哪怕只是削个水果。

  一

  从2006年至今,超过6000人在“四院”接受过治疗。
  2009年,卫生部一纸禁令,叫停了电休克治疗仪在网瘾治疗的使用。网戒中心把“电休克治疗”改为“低频脉冲电子治疗”。
   但七年过去了,仍有人被源源不断送到这里,成为网戒中心的“病人”。
  对很多人来说,“四院”是一个忌讳的名词。他们更愿意用“那儿”来替代山东省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网络成瘾戒治中心。
  张旭同第一次进“四院”是2007年,当时那里还没那么大争议。他在通宵打游戏时,能看到网上有人喊“小心你被电”之类的。不久以后,他真的被电了。
  父母找了几个亲戚强行把他从在网吧带了出来。16岁的张旭同很平静,一脸“要杀要剐随便你,反正我还会跑出来”的表情。
  他很听话地跟着走,到了“四院”下车一看,心中想着“就这样?不过如此”。
  网戒中心“电击”治疗的房间门牌为13室。在这间屋子里,有个穿白大褂的人对他说:“来,我们做个检查,检查一下你有没有网瘾。”说罢,八个盟友用力按着他的身体,给他嘴里塞进了牙套。
  一阵“滴滴滴滴”声之后,有人拿着两个白色小棒,从他的眉心往两边太阳穴上滑。瞬间,张旭同看到眼前一道白光,类似于闪电,贯穿脑袋左右,犹如两个小锤用力敲击着太阳穴。
  他想挣扎却动不了,只能张口大骂。可“他妈的”最后一个音节还没说出口,第二轮“闪电”又一次来袭。第三次,第四次……
  一个声音问道:“还骂吗?”
  “不骂了。”
  “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吗?”
  “不知道。”
  张旭同眼前的闪电又开始交织。他只能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呜呜呜”的声音。
  “我不听话……”
  “等会儿出去知道怎么跟你父母说吗?”
  “知道,我好好说。”
  “好。让他起来吧。”
  盟友松开手,张旭同下床的时候直接跪在了地上。后来他才知道穿白大褂的人正是网戒中心负责人杨永信。
  他至今无法用语言说清那种感觉,“那种对人心理的把控,让人确实感受到你是真的错了,电击会让你真正心服口服。就像小说《1984》,你想什么,老大哥都知道。”
  出门见到父母,他很“自然”地跪下,抱着他们哭了好久,就像“孩子本能那种饿了想吃奶,想找妈妈”。
  母亲也抱着他哭,那种“喜极而泣,我儿子好像回来了”的感觉。
  相比于张旭同的激烈入院,比他晚几个月到的江一帆显得平静得多。辍学打了两年游戏,厌倦每天“杀杀杀”后,江一帆主动向父亲提出要治疗“网瘾”。于是,父亲把他带到了“四院”。
  入院时接待他的正是张旭同,在江一帆印象里这个高高瘦瘦、表情严肃的班委是个狠角色,“给人一种压迫感,睚眦必报”。

  二

   江一帆回忆,到“四院”的第二天,他被人给举报了。
  入院电击后,体重只有100斤的江一帆头晕眼花,只能在病房里休息。母亲觉得闷就去外头转了转。谁知道独自在病房里的江一帆因此违反了“不能独处一个小时”的规定,又一次接受了电击治疗。
  电击治疗在这里被称为“点现钱”。直接被“点现钱”的行为共有86条,比如 “忽悠家长想回家”“吃巧克力”“空腹吃药”“上厕所锁门”等,抽象的如“严重心态问题”“执行力不足”“挑战杨叔模式”“在点评课上带有不接受情绪”等。
  “每一次电击,需要交治疗费200元。”第一次在“四院”治疗,江一帆就交了两千多元。
  平时,孩子们互称为盟友。盟友中选出班委,负责管理盟友;每个孩子都有家长陪同,再从中选出一些家长作为家长委员会,监督家长和盟友。
  举报他人在这里是被鼓励的。任何人都能向家委或班委会报告他人的违规行为,这些违规行为以画圈的方式被记录下来。盟友每满五个圈就需要被电击一次。
  最开始的日子,江一帆重复着死板的生活:上午上点评课进行思想教育;下午军训;晚上写日记,记录一天感想。
  他以为只要“少说”,就能安然度过这几个月的治疗,不过后来他发现这个想法太“幼稚”。
  有一次,学习委员问江一帆,为什么日记里把自己写得那么“积极”,而点评课举手发言却不积极呢?江一帆说:“没有不积极,只是我偏内向。”
  结果这件事情成为点评课上讨论的焦点,主题就是“做人不能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课后江一帆被送去了“13号室”,接受电击。
  有时候意想不到就踩了“雷”:有位女盟友甚至只是因为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就被认定为有“出逃嫌疑”而遭受电击。
  江一帆发现,这里的任何人都不能信任,“即使是亲生父母”。
  在“四院”,吃完药后,江一帆起初只是觉得非常平静,后来察觉到自己反应迟缓,做事总比别人慢半拍。
  他的“冷淡”引来了母亲的不满,认为他在对父母使用“冷暴力”。江一帆辩驳了几句之后,母亲举报了他。被认定为“过于情绪化”后,他又接受了电击治疗。
  被电次数多了,江一帆甚至能总结出不同的电流穿过大脑时的感觉。
  “当电流为10毫安的时候,看到的是电视雪花点;当电流是20毫安的时候,看见的是一条黑白线;当电流是30毫安的时候,是一条更粗的黑白线。”
  他还总结出“自保”的三条铁律,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讨好“掌握生杀大权”的班委和家长。
  一次军训,一个盟友只因说了一句“我累了”,结果第二天就被班委举报,接受电击治疗。理由是“思想负面,不接受改造”。此后,这位盟友语言中所有的“累”字都换成了“不勤快”。
  他还曾目睹过身为班委的张旭同,对一些看着不顺眼的盟友,立马施以50个俯卧撑的惩罚。

  三

   如今,张旭同在一家稳定的事业单位上班。
  谈起当年当班委的日子,张旭同一下子来了兴致,“有种特权阶级的感觉”。
   班委张旭同手中的权力不小,可以整治一些不太顺眼的盟友,甚至直接将对方送进“13号室”。
  不仅如此,班委还享有更多自由,“就像县级干部一样,很多事情刷脸就可以。班委找个理由就能走出紧闭的大门。”张旭同说。
  他批改盟友日记时,会仔细检查文字里有没有任何不良的思想苗头,如果日记中出现“被管教”三个字,他会以“不服从改造”为由送对方接受电击。
  可能因为那届班委的行事过于张狂,不少盟友称他们是“黑委”。甚至有人提议要罢免班委。
  不过,那些举手赞同罢免的盟友很多被送去电击治疗。
   张旭同说,每天最开心的时候是趴在床铺上写日记。由于床铺靠窗,他可以偷偷地看着窗外的街道和行人,幻想着出院之后也能自由自在地走在街上。
  如果运气好,他会成为“别动队”成员,出去放放风。“别动”二字就是“站着别动的意思”。队伍专门逮捕那些因为行为“走偏”、或需要第二次进“四院”的“再偏”盟友。
  张旭同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被派往山东泰安抓人。晚上9点,四五个人乘着一辆金杯救护车出发。第二天凌晨1点,车直接停在泰安的一家网吧门口。
  张旭同在里头找到了那位“再偏”的盟友。这个人他认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当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有点放松。”张旭同说,“不是那种信任的感觉,是那种‘我终于要被抓回去了’,就像法治栏目里常说的,另一只鞋落地了。”

  四

  如果不是因为爱情,张旭同应该不会以那么痛苦的方式结束他在“四院”的第一次治疗。
  在那段日子里,张旭同觉得自己的支点就是爱情,是在“黑暗”中的最后一点微光。
  一天黄昏,张旭同和副班长一起,偷偷来到网戒中心的电脑房,把电脑屏幕的光亮调到最低,打开女友的QQ空间,留下了一句话:“快出院了,等我。”
   可磨砂窗户透出的屏幕微光“出卖”了张旭同。他们被家委会的一名家长路过,抓了现行。
  当晚8点多,很多盟友被叫进了“13号室”围观。江一帆就在现场。据江一帆回忆,晚上9点多,网戒中心负责人杨永信匆忙赶回医院来做治疗。
  在接受治疗前,张旭同站在二楼的窗边,看见了楼下的母亲。天有点黑,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只听见她喊了一句至今都令他无比绝望的话。
  “加大剂量,电死他!”
  电击很快开始,张旭同不仅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甚至供出了班委做的其他“坏事”,以求减轻痛苦。几个班委在陆续接受电击治疗后,他们又反过来指认了张旭同在厕所里辱骂杨永信的事情。
   刚休息一会,他又被自己“出卖”过的盟友送上了黑色的电击床。
  据江一帆回忆,当时十几平方米大的小屋里,空调开到16摄氏度,却依旧燥热。大家围着治疗床站着,最靠近床边的是新来的盟友。房间里没有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有人浑身哆嗦、有人瘫软、有人晕厥后被抬走。
  空气中留下的是张旭同发出的“呜呜”声,以及仪器滴滴作响的声音。
  后门被牢牢锁住,很多盟友能够减少恐惧的方法就是拼命地往后退。更多的人选择靠在了墙上。
   江一帆浑身是汗,他可以感受到周边人的重量。“如果换我的话,就想一下电死多好。”他向记者回忆,当时张旭同不停地抽搐,“眼珠子都要出来了”。
  惩罚持续到了深夜,当晚张旭同在电击台上休克了。
  等到张旭同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他在病房打着吊瓶,母亲就在旁边。他开始一直装睡,以逃避之后可能还要面对的治疗。可他还是被盟友发现后带走。
   两周后,在新一轮的选举里,张旭同获得了二十多票,再次当选为班委。
   江一帆至今忘不了当时张旭同的样子:“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面无表情,眼泪往下流,一个劲地说:‘我都这样了,大家为什么还要把票投给我?’”
   没多久,张旭同出院了。盟友间气氛有了变化。
   “电击的恐惧,告密的戒备,大家更加能‘装’,大家将自己封锁起来。” 多年以后,江一帆向记者回忆。
  大部分人刚出院那会儿,都会跟“打了鸡血一样”,保持一段时间在“四院”的状态。
  江一帆也不例外,他用尽全力让父母满意。
  最开始他的英语只有40分,爸妈皱着眉头;江一帆努力冲到了60分,爸妈还是觉得太偏科。英语分数最终冲到了90分。他说,当时真正的动力来自于恐惧:害怕表现不好,有可能再次被父母送回“四院”。
  尽管当时备考压力很大,每两周江一帆还是会玩两个小时的《梦幻西游》。在他辍学打游戏的那两年,这款游戏让他的月收入达到5000元。
  他满心以为只要考上大学,就能逃离父母的管控,逃离被送回“四院”的恐惧。可事实证明,他错了。

  (摘自《中国青年报》 2016.8.24 兰天鸣  文)
  
  ……
  详见本刊2016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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