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要过年的时候,下了场罕见的雪。雪让来自北方的人们欢欣鼓舞。厂里开了大会,公布全年的盈利情况。柳强厂长慷慨激昂地宣布,难关已经过去,324厂起死回生,我们将为建设四个现代化做出更大的贡献。大会上,给大功臣马满意总工程师颁发了重奖:一台白兰牌洗衣机。桂芝在台下坐着,看着披红戴花的马满意,一时间,心走远了,人就有些慌乱。
全厂大聚餐。桂芝和一群家属工被派到食堂帮厨。她带来了她的擀面杖。也来帮着包饺子的韩大夫,看见这擀面杖时眼睛亮了一下:“这是黄花梨啊。”
桂芝一边擀着饺子皮一边说:“是。当年我爹卸了一条桌子腿做的。我爹说,桌子原来是老赵家的,老赵是我们那儿最大的地主。”
韩大夫点头感叹:“也就是大户人家,会有这样的东西。”
桂芝一向是景仰韩大夫的。这个孤身老太太已经退休,但仍然每天到医务室上班,婆婆妈妈地为大家看病。星期日去山下的小城教堂做礼拜。在这样的山里,桂芝小儿子的腿本来就算废了,全靠老人的针灸,勉强算是好了,只是现在走路还微微跛着,像只快乐的小鸭子。桂芝感谢韩大夫,老太太却说,是上帝治好了孩子的,要感谢上帝。
此时,桂芝爽快地说:“我家还有一根,是我二姐当年带来的,回头,送给您。”
“不了不了。”韩大夫笑起来,满脸的皱纹活泼地舒展,“老了,给我我也用不动了。”
桂芝也笑:“是沉。平时我都不爱用。”
也在一边包饺子的徐小兵突然插话道:“给我,我用得着。”
桂芝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的徐会计会突然插嘴。她一向是有意回避着这位总阴沉着脸的会计的,当然是因为当年她和马满意那次说不清的纠葛。尽管当时是疯狂的马满意侵犯了她,她却也隐隐觉得自己有些愧对这个女人,仿佛偷了对方的什么东西,而对方至今蒙在鼓里。这就如鲠在喉,没有了面对人家的勇气。此时,也就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手下用劲。饺子皮擀得薄了,韩大夫就笑起来说:“桂芝,你慢点,太薄了,包不上了。”
徐小兵却只不管不顾地说:“给我吧,我正缺根擀面杖。”
桂芝只好含混答应。韩大夫慢慢地说:“黄花梨是好木料,漂亮,结实。我是在海南长大的,只有海南产的黄花梨最好。”
桂芝既是想岔开话题,也对韩大夫的身世有了好奇,便问:“海南是哪儿?”
徐会计哼了一声,显然是蔑视。韩大夫却宽容地笑笑,继续缓慢地说:“远呢,是个海岛……”
桂芝想起,自己是陪着红儿看过中国地图的。丫头和她爸一样笨,永远记不住地理课上讲过的东西,急得哭。桂芝隐约想起,海南,那应该是中国的最南边了。这个信上帝的老太太,是怎么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到这大山深处的呢?也许,这永远是谜了。她看韩大夫,老人淡淡地笑着,神情却是远远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女人们都沉默了,连徐小兵都闭上了嘴。寂静了,就听见远处有隐约的歌声,是俱乐部那边在排练节目。窗外还飘着雪花,不大不小的,像是在衬托屋里的静默。
桂芝的手慢了下来。要过年了,家乡那边咋样呢?父亲已经去世,娘住到大姐家去了,山村里的家,该是寂寞清冷的吧。本来想回家的,余建国不肯,这个大傻子当了仓库管理员,也知道得来不易,勤勉得像一头驴,整天整夜地守在仓库里。干不了细活,就拿块抹布擦那些零部件。或者,把这个货架上的东西搬到那个货架,摆好,过两天再搬回来。要过年了,余大傻子接下了所有的节日值班,根本不休息。
桂芝哭笑不得,心里却不是滋味。有一回在柳强的床上,终于哭了出来,柳强也不问,桂芝明白,他知道她哭什么。
饺子馅不够了,有人就去剁白菜,厨房里响起一片叮叮当当的剁菜声。桂芝停下手,望窗外的雪,听见身后的韩大夫低声地说:“黄花梨这东西,看着长得快,几年就很粗了,其实,心子长得可慢呢,四十年,五十年,也许才够上材料,才能做东西……这世上的事,也许就都是这样呀,好东西,就难得,上帝说,要恒久忍耐……人这一辈子,也像黄花梨,要成材料,要等,要忍。你要着急,急着把树砍了,就只能落下一堆树皮子,除了烧火,什么用也没有的。”
桂芝觉得,老人不是在对自己说话,也不是对别的什么人说话,她只是自言自语,只是在触景生情,在感慨自己的命运。桂芝不敢回头,她怕自己回头后会掉眼泪。不知道为什么,韩大夫的呓语让她想哭出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了。桂芝虽然已经是个熟练的工人,已经穿破了几双劳保鞋,却仍然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每天的生活其实也真用不着她思考的。早晨为孩子做饭,让大的骑车去市里的中学,送小的到子弟小学去。然后上班,没完没了地绕线圈。中午在食堂吃饭。下午下班,在浴室洗澡,然后回家继续做饭……人就像一台机器,点了些润滑油,就傻呵呵地转动下去。即使和柳强的偷情,也已经疲倦了,成了例行公事般的过程,成了兴味索然的生活里一个同样无趣的逗号。
有什么惊喜吗?没有。意外怀孕也许算一回事,但傻子是那么好欺骗,几句话他就相信是自己的疏忽了,还跑前跑后地陪她去手术。如果说动心,也就算那一回了,看着满头大汗的傻子,桂芝真的痛下决心和柳强了断。然而,决心就像海滩上孩子堆的沙堡,一阵浪来,就冲得无影无踪了。生活好像顽固成了一个昏君,不允许有任何改变。而人,是软弱的。桂芝一次又一次地躺倒在那张罪恶的床上,然后迅速沉醉在肉欲之中。
韩大夫曾经告诉桂芝,上帝说了,人都是有罪的,我们只有在上帝面前认罪悔改。桂芝始终对老太太的说教似懂非懂,却对这句话刻骨铭心。她学着老太太的样子向上帝祷告,却听不到上帝的回答。雪不动声色地停了。
“馅来啦!”有人把调好的饺子馅端来,新鲜香油的味道弥漫着,把女人们的情绪重新调动起来。桂芝拿起她的擀面杖,爱惜地抚摸。美丽的花纹显现了,依然温润,依然雅致。“过一天算一天吧。”桂芝突然在心里对自己说,像是安慰,却是无奈的,带着一点苦涩。
十二
不管怎么说,生活是在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桂芝随着最后一批家属工转为正式工的时候,正是她领到第十二双劳保鞋的日子。十二,一个在中国人的习惯里也算圆满的数字。她本可以早一些转正的,但柳强说要考虑影响,就把她拖到最后了。女儿小红考不上高中,到厂里技校混了半年,柳强就安排她在服务公司上班了,在厂里浴室看门。孩子虽笨,却是孝顺的,第一月工资就全交给了桂芝。桂芝拿了那几张钞票,心里暖了一下。到二姐的坟前哭了一场,说:“姐,我总算给你把孩子带
大了。”
324厂成了市里的龙头企业。柳强春风得意,兼任市里工业局的副局长。上任伊始,就声势浩大地组织工人们轮流到南方考察改革开放。
桂芝当然被安排在柳强亲自带队的这一批。车间姐妹们暧昧的笑容,桂芝只当没看见,她也麻木了,反而有些得意在,昂着头从女人们面前走过。
柳强安排得很细密。在深圳考察的最后一天,桂芝按照他的吩咐,谎称要去看个亲戚,离开了队伍。柳强带队到了广州,让副厂长领大家返程,自己宣称要去谈个重要合同,独自返回深圳。当晚,他们在深圳会合,找一家宾馆住下。虽已是老夫老妻的感觉,但因为这种特务式的秘密安排,再加上陌生地方的新奇刺激,这一晚他们就很尽兴,很热烈。
缱绻之后,柳强说:“孩子们都大了,连你家小涛都十好几了,反正,他的将来我也保证安排好就是了,你就和傻子离了,嫁给我吧。”
桂芝没吭声。为了掩盖狂欢的呻吟,他们一直开着电视的,而且把声音调得很大。此刻,香港卫视的主持人还在用他们听不懂的粤语哇里哇啦地说什么,表情很夸张。
“我离婚那么多年了,这些年还不就是在等你。不然,女人还不有的是。傻子我也安排了,孩子我也安排了。省里调我几次了,我都没去。”
柳强的话里,分明有了埋怨。
桂芝起身要穿衣服,说:“我也不愿意这样偷偷摸摸的。你是厂长,没人敢和你斗,可我不行,你知道别人都怎么看我的。”
“那你还犹豫什么?”柳强伸手夺下了桂芝手里的内裤,把那柔软的肉体再次揽在怀里,“难道你舍不得傻子?”
这话刺痛桂芝了,她推开男人,一声不响地穿衣服。心里像是打翻了一瓶调料,苦的,辣的,酸的,搅和在一起,是一种混合的苦楚。男人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错了,也就不作声。他们沉默着,听着香港人的唠叨。窗外的深圳灯火通明,是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刻。
“我曾经想过要杀死他。”桂芝说,“你说我是不是舍不得他?”
男人的眼睛瞪大了,看着桂芝:“那你会不会有一天想要杀死我?”
桂芝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愣住,不知道哪里不对,火气却慢慢升起来了。“会。”她说,“只要你对不起我。”
柳强的脸色变了。也许,只是因为桂芝的敏感,觉得他变了。反正在桂芝眼里,这个人突然陌生了。陌生的男人和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桂芝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妓女,正在等着对方掏出钱来。
柳强也开始穿衣服。他从容不迫地穿好内衣、衬衫,然后细心地打好领带,好像他马上要出席什么重要场合。转眼间,他已经是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了,除了黝黑的脸庞还能证明他来自深山,其他的痕迹只显示出他的地位和强势。
桂芝的心颤了。她知道自己是斗不过眼前这个人的。她和他远远不是势均力敌的关系,她只能是他的附属,是他的随从,是他的玩物。她看着他走了出去,连头也没有回。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是开了两个房间的。她听着他关好门,听着他走进了隔壁。然后,她哭了。
桂芝明白了,什么也不会改变。
第二天,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柳厂长仍然谈笑风生,仍然和桂芝亲亲热热。他们离开深圳,乘长途汽车到了珠海。
在海边的蜿蜒路上,柳强望着大海,说:“你知道吗?这条路,叫情侣路,在这条路上走的人,都是情侣。”
桂芝淡淡地说:“什么叫情侣?就是情人吧,偷人养汉的,咋往好听里说,也就这么一回事。”
柳厂长的脸色就变了一下。两个人默默地走出一段,柳强说:“那你是什么意思?让你嫁给我,你不干,现在你又说什么偷人养汉的话,你这不是矛盾?”
桂芝愣了一下,想想,真的,自己的话是矛盾了,可是,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心平静,也真的是茫然。她走在一条绝路上了,往前是悬崖,退后是追兵,前前后后都是死,是没有希望的坎坷。
柳强问:“你说你曾经想杀了傻子,咋又没杀呢?”
桂芝不说话,往事却被男人这一问给从心底勾引出来,沉渣泛起,翻翻滚滚地不消停了。几次想用那擀面杖砸傻子的脑袋,几次想给傻子的茶杯里加老鼠药,一个一个片断像厂里放的老电影,胶片伤痕累累,声音断断续续,断片的时候银幕上闪过大大的阿拉伯数字:1、2、3……全厂的人都在起哄,口哨和叫喊仿佛要掀起俱乐部的屋顶。那是一场全体群众的狂欢,忘乎所以的快乐淹没了多少大院里的奇闻逸事,把她的杀机也给粉饰成了狂欢节的花束,没有了锋刃,只留下沉沦。
真的,现在应该怎么办?不知道为什么,韩大夫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人都是有罪的。
大海在他们面前铺陈开去,一望无际。天是阴沉的,在天与海的交际处就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界线,像极了他们的沮丧。许久,柳强厂长突然说:“你知道当年我曾经把马满意总工给揍了吗?”
桂芝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迟疑了一下说:“听说了。”
柳强冷笑:“他敢邀我老婆去散步……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是我的东西,谁也别想碰。”因为常年酗酒,他的眼睛很混浊,眼球上的血丝像一张蛛网,捆绑着,但也显示着一种残酷。桂芝的心不禁沉了一下。半晌,桂芝说:“要杀傻子,也是我杀,别人甭想插手。”
她的话也冷冷的,让柳厂长不禁紧了一下领带。
十三
仓库出事了。
半夜,起了火。火像一个阴险的罪犯,悄悄地出现,然后慢慢地弥漫开。当在值班室里酣睡的余建国被烟呛醒时,火已经不动声色地包围了这间小屋。
第一个冲进去把余大傻子拉出来的是总工程师马满意。事后,有人曾偷偷议论,为什么一个厂里的领导会在半夜出现在仓库里,但马满意的英勇行为堵住了人们的嘴。
当时的余大傻子是真的吓傻了。他光着膀子坐在床上,咳嗽着,愣愣地看着值班室的大玻璃窗,看着火在窗外蔓延。马满意踢开房门,把棉被按在洗手池里浸湿,然后蒙住两个人的头,冲出了仓库。他们刚出来,里边就有房顶坍塌下来了。
余建国浑身颤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是我干的!我喝多了,他们……”
马满意伸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值班你还敢喝酒!”
柳强厂长是和厂消防队一起赶到的。他面沉似水,冷冷地盯了余建国一阵子,什么也没说。
这是324厂在这座大山中建厂之后的第一起大事故。两小时之后,火被扑灭了。满身泥水的柳强和马满意一起回到办公楼。在各自的办公室门前,他们站住,阴沉着脸,回头彼此看着,两双眼睛里好像有说不尽的话在交锋,空气里也有了剑刃相搏的紧张。
柳强先挪开了眼神:“先休息休息吧,什么也别说了。”
马满意冷笑:“你是不想说,你什么都不想说。”
柳强的手停止在门把手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把火是怎么着起来的?也许,我要问问你的儿子柳大宝。”马满意从未这样咄咄逼人,今天的他仿佛和往常判若两人,“你下午在办公室和他说什么?他晚上为什么吩咐他的小弟兄缠着余建国喝酒?火起之前,你这个宝贝儿子在哪儿?”
柳强的脸白了:“你跟踪我们?”
“对。我跟踪你好几年了!”马满意的脸更红了,他的怒火已经显现在他的脸颊上,“我知道你虚报产量,我知道你行贿受贿,我知道你还贪污,我……还知道你霸占了余建国的老婆!你今天是要杀傻子灭口!”
马满意说这话的时候,柳强的眼睛里竟然是一片茫然,他显然一时想不明白马满意为什么会这样做。他认为马满意当年应该是被他揍怕了的,他也以为马满意应该为今天他的宽宏大量而感激涕零。没有他柳强,能有今天的马满意吗?两个男人面对面僵持着。柳强的脸色慢慢地凝固了,凝固成一片铁青。而马满意仍然怒气冲冲,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他们都突然认识到此时此刻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个重要时刻,他们角逐的跑道在今天突然地交叉了,他们像刹不住的火车一样在向对方撞去。
柳强慢慢地说:“老马,我终于想明白了,你他妈的不是在跟踪我,是在跟踪谭桂芝!那娘们说过的,傻子不是她第一个男人,那么,最早占了便宜的,就应该是你了。”
马满意的脑袋里也有什么像仓库一样坍塌了。他强撑着自己,继续把愤怒的目光投射在对方脸上。但他自己知道,已有一盆冷水兜头泼在他的怒火之上了,他的心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战栗了。他甚至有了些许的后悔,为自己的冲动,也为自己的感情。
柳强从对方的眼睛里猜出自己的话是一根针,已经准确地扎在对方的死穴上了。他缓了一口气,低声说:“别闹了,我是厂长,你是总工程师,这是事实,改变不了,也不应该改变。这个厂,离了你,离了我,都不行。”
马满意不吭声。
“太累了,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柳强推开自己的房门,不回头,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想和你说还没来得及,我想提拔徐小兵会计做厂里的财务总监,你看行吧?要没意见,回头就上党委会……”
马满意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进门,关门,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好像有什么强力的胶水,粘住了自己的嘴唇和舌头,一股苦涩味在嘴里蔓延。
柳强却好像不想让马满意缓过神,又打开门,探出身子,笑着说:“哎,老兄,桂芝那女人,真的不错。”
马满意就在这个时刻意识到自己是斗不过面前这个老对手的。柳强在一瞬间已经恢复了他的镇静自若,甚至,他手里还拿着毛巾,若无其事地在擦脸。他也已经脱下了他的工作服,只穿着背心短裤,他已经准备继续睡觉了。
“老马呀,你要是还能冷静,就想想我的话。你说我和柳大宝策划要杀傻子,你有证据吗?难道我儿子到我办公室来了一趟就是密谋杀人?大宝也在仓库工作,他们那帮仓库管理员喝喝酒不是常事?傻子喝醉不也是常事?至于你说我什么贪污受贿,我不解释,你可以回去问你们家徐会计,她可是咱们厂的一本账。”
他把最后这句话说得很重,字眼咬得很清楚,其中的含意就很明白无误。他看着马满意,眼睛里有一种得意,似乎是居高临下的倨傲了。马满意终于垂下了眼睑,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与对方对视的勇气。他当然不能承认自己的失败,只是在回身拧动自己办公室的门把手时,竟然绝望地湿了眼眶。
柳强在他身后叹息道:“你太累了,要不,从明天起你休息几天……都是男人,我理解你,总一个人睡在外屋,还不如我睡办公室呢,能闻见老婆的味儿,却动不得……”
马满意要哭出来了。
可是,他竟然连哭都来不及了,因为一个失魂落魄的工人已经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厂长!快去……快去看看!出大事了!”
“又怎么了?”柳强皱起眉问。
“杀人了……谭桂芝,把余大傻子打死了……”
这对两个男人来说,是比着火还要惊心动魄的消息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瞳孔里是彼此的惊骇。柳强扔了毛巾,马满意松开了房门把手,他们一起向楼下跑去。奔跑中,马满意想:“也许,这就是解脱吧。”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因为着火,厂区大院里并不安静。所有的灯都打亮了,灯影交错,人影晃动,是大院里从没有过的惶悚。桂芝就伫立在灯火里,伫立在惊慌的人群中,竟然显得比平日高大了许多。她的手里,是沾着血的黄花梨擀面杖。余建国,余大傻子,瘦瘦高高的个子就瘫倒在桂芝的面前。暗红色的血,正从他的头顶汩汩地流淌下来。
这根美丽而坚硬的木料,这根沉寂多年的凶器,今天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在灯火中的花纹,诡异而艳丽。
两个奔跑得气喘吁吁的男人,面对在血腥的场面也感到了心悸。他们站在桂芝身后,一时竟谁也没有勇气上前说什么。仿佛他们在凛然的女人面前,不约而同地自惭形秽了。他们彼此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地挪开了眼神。他们同时在责备自己了:欺负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我们算什么?
血泊里的余大傻子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呻吟。马满意惊醒了,忙冲上去扶起了软弱无力的男人。傻子睁了一下眼,嘴唇翕动,却没有声音。马总工程师的大眼睛突然潮湿了,他大声喊道:“快呀,快救救老余……”
当啷一声,桂芝手里的木棍掉在了地上。几乎同时,和桂芝当年来的时候一样,大院又停电了,所有的灯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片嘈杂的声音,在墨一般的黑中纷纷杂杂地响。
事后人们知道,就在这一刻,324厂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医务室的韩大夫,在自己的家里平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当时在读《圣经》,电灯熄灭的时候,她就倒在那本厚厚的书上。
……
(摘自《当代》2017.2 张策 文)
……
详见本刊2017年7期
编辑:警察文摘----石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