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起床后,坧泉为昨天画就的一幅画题款:
山居图章樟兄补壁辛卯冬月坧泉于云涧斋。
该题款包含的信息为:画者坧泉于云涧斋作山居图,赠与一个叫章樟的人。一目了然。
坧泉退后一步端详着刚画毕的山水画作,脸上露出欣意,遂搁笔用印。
出门前,坧泉抬眼望望窗外,对取衣帽的老伴说句:天好,把画晒晒。老伴没应声,只像他一样把眼转向窗外。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坧泉随本市一伙知名画家外出赴约笔会。这是书画家经常性活动,或者是艺术生活一重要组成部分。活动程式为:主办方(买家)把画家(卖方)接过去,作画、宴请,然后画家留画作,主办方付“润笔费”。笔会宣告圆满结束。各得所需,皆大欢喜。说起来,这类盛行于当下书画界的笔会坧泉参加得并不多,不为别的,只为名气尚欠,难以进入组织者的视野。这回是某画家因故缺席,与他相熟的艺术馆主任章樟向本次笔会主持本市画院院长、美协主席冯老力荐,坧泉方得以加入,小鱼串在大串上。擅长画花鸟的章樟对坧泉的泼墨山水甚为赞赏,称其笔墨的浑厚华滋颇受被人称有“五笔七墨”技法的黄宾虹金针之度,私下里还不断为他的不被圈内接纳鸣不平。可以说,章樟是他心存感激且愿与其交往的圈内为数不多者。
在临时布置成画室的会议室里,华腾地产的韩总与画家一行见了面,冯老一一介绍,介绍到谁,韩总便对其合掌点头道声久闻大名,这也并非场面客套,来者在电视、报纸都不乏出头露面,即使算不上名声远播,也算混得脸熟。一来二去就介绍到坧泉,韩总望着他稍稍打了个哏,又照样说句久闻大名,即使再迟钝的人,也都会从这吊诡的停顿里体会出其中的意味,画家们彼此交换着不言而喻的眼神。坧泉本人有种被掌掴的感觉,额头沁出一层细汗。他后悔不该来,自取其辱,甚至埋怨章樟好心办了件让自己难堪的事。
寒暄过后,画家们开始作画了。纸墨主办方已提前备好,并由工作人员帮画家铺于长桌。当画家们噼里啪啦从包里拿出作画家什,室内便入静,一派肃穆气氛。
进入创作,坧泉努力去除适才的难堪不快。有句话叫忍辱负重,这当是无名之辈经常面对的纠结。他先画了两个“斗方”,一幅“二牛”,一幅“双荷”,看看觉得意趣俱在。然后开始画他拿手的大写意泼墨山水。大写意不仅是技法,更多是意境,从古至今的画人都孜孜不倦以从逆境中求生机,坧泉亦是。只是他的有些“出格”的写意画法不被圈内认同,甚至不断遭人诟病,有说是缺少基本功的一味“乱弄”,也有说是对张大千的拙劣模仿。他当然予以否定。一是自己的基本功扎实,干“细活”也不逊于任何人,至于模仿,倒是张大千早被徐悲鸿称其为“五百年来造假第一人”,自己真要模仿个什么人,也不会选中张大师呀。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受中学美术老师吴其治启蒙,习学泼墨技法,而吴老师心中之师为黄宾虹,只因已故去的吴师一直默默无闻,人们才没由黄挂连到他。当为无名之悲哀。
叫《山高水长》的画很快作毕。说山,只是一道顶天立地的悬崖,通体墨透。说水,只是从崖边斜插下来的一道水流,于黑中托出一道羊肠样的白线。他觉得气势意蕴俱显,足可交差。他搁下画笔,侧目看看两边,他人尚未竣工迹象,仍埋头精工细作。韩总一干人分散各处观赏,居冯老身后者多,足见对这位画坛大佬之推崇。
一时间,坧泉觉得有些不适,担心自己的过早收笔会被主办方认为敷衍,不认真,遂重新拿起笔来增添些笔墨,端量来端量去,只觉无从下笔,又放下。最终大家陆续放下笔来,大功告成。韩总向大家道了辛苦,感谢,却又提出求一幅合作山水,说此画今后挂在会议室里,作为“镇室之宝”。这要求并不过分。于是,一张一丈余长的大纸便铺上台面,浩气顿生,不由得让人想起那句“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的名言。
场面端的微妙起来,画家自觉地向后撤步,有的撤到了墙根,吸烟者开始吸烟。所谓合作,并非悉数参与,画山水,由擅山水者为;画花鸟,由擅花鸟者为,当然最后如数签名。这时章樟踱到坧泉身后,悄声说句:坧泉兄,说句公道话,今天应由你“开笔”才是,别人开不出气势。他不予置评,说句,你要的二龙山带来了,走时给你。章樟说,好。章樟所说的“开笔”指合作一幅画作先由某人落下第一笔,有“剪彩”意味。一笔定乾坤勾勒出大的轮廓走向,余者则添砖加瓦,以成其作。一般说来,当由最具权威者担纲,而担纲不仅看艺术造诣,更多看官职,固有名望。由此而论,本次合作“开笔”非冯老莫属,章樟抬举坧泉,坧泉也晓得并非是他的誉词,比较符合实际。只说冯老,虽说也以山水见长,也写意,但工笔的写意与真正的意笔却不是一回事。若让他在丈余长的大纸上一笔勾勒出其山脉大势,只恐气魄不逮。而他,则全然不成问题。当然这些只能在心里想想,说出口那可犯大忌,要引人口诛笔伐的。
冯老还算是个忠厚长者,谦逊了一番,方提笔在纸上奋力一挥,众人一齐鼓掌。
随后就由冯老点将,从来者中挑出几位擅长山水的画家上阵。当中没有坧泉。
中午宴请,席间热闹得很,话题流转犹如蒙太奇,一会儿是社会上五花八门的传闻、一会儿又转到画界本身的一些是是非非、趣闻轶事。比如某名画家流水作业创作模式,是耶非耶;比如某些名家的画拍出天价,实耶虚耶,等等。当然也涉及目前国画创作的种种现状。坧泉不大说话,听,也走神,想到刚才“合作”的那幅被韩总赞为佳作的《云山雾罩》,就觉得滑稽可笑。其平庸那是一眼便看得出来的。
话题不知怎么又转到已故画家李可染身上,由李可染的逆光山水又谈及他的两位老师齐白石与黄宾虹对他的影响。对此坧泉并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李可染最大的受益来自他的启蒙老师钱食芝,只是当代已没有多少人记得画出著名的《四季屏》的钱大师了。
这当儿,兜里的手机响了,坧泉离席到走廊里接听,是老伴,说晾在院子里的画丢了好几张。他问是不是叫风吹跑了?老伴说哪里有风。他说那就是叫人拿去了,算了算了,就把电话挂了。
二
回到家,见老伴已将收回的画叠好,堆在画案上。他问老伴丢了多少有没有数。老伴说,数了,晾出去五十五张,收回五十张,不就是丢了五张么?他嗯了声,说,丢就丢了吧,有人喜欢拿回家挂挂比老压箱底强。他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一向不把自己的画看得有多“金贵”,也不张罗着卖。只是因家住底层,潮湿,须不时拿出去晾晒,艺术品随便往冬青上一搭,说起来有失雅观,自己不当什么,别人也就不当什么,来个顺手牵羊也在情理之中。
小事一桩。
老伴说:已经报警了。
什么?坧泉没听清。
老伴又说了一遍:报警了。
坧泉这遭听清楚了,望着老伴连连摇摇头说:胡整胡整,多大的事,还报警,吃饱了撑的。传出去别人也见笑。
老伴说:我也这么觉得,可越东……
越东?
老伴就讲了报警的过程:就在给坧泉打电话不久,坧泉的学生高越东来了,听到画失窃的事,二话没说就拿电话要打110,她拿不准,问要不要告诉你老师?越东说事明摆着,根本不用,就把电话打了。
越东他人呢?坧泉问。
老伴说,让派出所叫去了,说做笔录,做完回家了。
越东的本职工作是中学美术教师。跟他学山水画多年了,不大长进。琢磨是不是打电话问问他报案情况,想想又作罢。
坧泉打了一会儿愣怔,说句:过几天去旧货市场买个樟木箱子,防潮防虫,画就不用来回搬弄了。
中午多喝了几杯,坧泉上床睡了一大觉。醒来听见老伴和越东的说话声,便起身来到客厅。听两人说的是越东筹备结婚的事,女方小秦来过几回,也跟着越东叫老师、师娘,印象不错,觉得配越东足够。
坧泉望着越东说:你也太急促了,报啥个警哩。
越东说:报警是正当防卫。
坧泉说,让人知道了笑话。
越东问:笑话啥?我说给小秦听,小秦说报警没问题。
坧泉说:咱的画,还没到那个份上,弄得兴师动众……
越东自然懂得老师的意思,反驳说:老师的画,怎么不到那个份儿上?多少懂点画的人都有数,只因为有……
坧泉自然也晓得越东后面省略的是什么意思,可越东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世界上没有绝对公平的事,特别在文艺上,一人有一人的志趣,各有各的标准。就说每年的艺考,从几千人中取几十名,这几十名就是其中最优秀的?不见得。再说画家这行当,爆大名的一定是大师?也是不见得。还有,一张画卖几百万几千万道理何在?问题在于,这就是现实,是谁也扭不过来的事实。
他说越东别想得太多,赶快给派出所打电话,这事让他们别管了。
撤诉?越东问。
撤诉。
越东还要分辩,让坧泉用手止住。
越东甚不情愿地打这个电话。虽听不见对方说什么,可从越东的话里能听出事没谈拢。
果然挂了电话越东说:不行了,晚了,人家说已经立了案,报了分局,这事停不下来了。
坧泉不说话了,只是摇头。
越东安慰说:老师,这事别太放心上,咱的画是有价值的,偷,就是取人财物,犯法,就应受到应有的处罚。
老伴附和说:就是嘛。画值钱不值钱都不是潮水潮上来的,点灯熬油……
行了!坧泉把她喝住。
越东吐吐舌头。按计划晚上要跟老师学画,见老师为这事情绪不佳,便知趣地告辞。坧泉也没留。
从此,坧泉心里总有些忐忑,好像不是丢了东西,倒是自己做了回贼。
三
到“案发”第四天,派出所来了电话,让坧泉去一趟。走在路上还寻思争取把案子撤了。进了门,人家别的不说,接着就让他看监控录像。场景熟悉,是从自家楼前摄向对面的绿化带,冬青墙上搭晒着一幅幅水墨画,虽看不清细部,他也晓得是自己的作品。很快一个穿蓝工装的男子走进画面,又径直走到“画廊”前,四下看,然后快速从中选了几张,叠巴叠巴装进工装口袋里,随之转过身走出画面。
他“哦”了一声。
认识他吗?陪他看录像的那个尖下巴小警察问。
嗯,认识。
他是谁?
老邱。
哪个老邱?
物业的老邱。
你认准了?
他点点头。
行了。几个警察互相看看露出释然的神情。
倒没再问别的,就叫他回去。
他没立马走,问:老邱是熟人,撤诉行不行?
尖下巴小警察不耐烦地说:不是对你讲了吗?盗窃案属公诉,受害人无权撤诉。
另一年纪大些的黑脸警察哼了声,说:奇怪得很哪,帮你找回损失的事,还推三阻四。熟人咋?他偷的不也是你这个熟人吗?
他还想说什么,尖下巴小警察向他摆摆手,说:我们忙,大叔你回去吧!
回到家,老伴问到派出所的情况,他告诉老伴,事是老邱干的。
老邱?扫楼道的那老邱?
他没回答,只在心里寻思:这个老邱也真是,喜欢画,上门讨就是,我不会不给,干吗要这样?这么想时,老邱那一抻一抻的水蛇腰以及瘦削的刀条子脸便现在眼前。老邱来物业干活好多年了,管打扫卫生以及修剪苗圃。后来老伴也来了,带来一个三四岁很皮实的小孙子。据说儿子和媳妇离了婚,孙子留下了,由他老两口照顾。刚从乡下出来的孩子混在小区般大孩子中间很扎眼,小脸黑红黑红,穿戴也土气,可小身板结实,大冬天不戴帽子,穿着单薄在风雪飘飞的院子里跑来跑去。每当有人提醒老邱别把小孩冻感冒了,老邱总是笑呵呵地说,不怕不怕,在老家还光着脚呢,习惯了……也有住户把自家孩子穿剩下的衣服送他,他总是千恩万谢。无论怎么说,老邱都是个老实人,与小偷不搭界,可……
坧泉不住地摇头。
这可咋好哩。老伴犯起愁来:不会把他抓起来吧?
坧泉陡然想起什么,看着老伴说:你下去找找老邱,叫他上来一趟,对了,叫他把画带着。
老伴晓得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把画题上款,就是送,不算偷了,这办法好,遂赶紧出门。
没过多会儿老伴一脸懊丧地回来了,告诉说老邱回老家过年了。
坧泉一脸的无奈,摇头不止。
可不是,再过两天就是阴历小年了。
四
那天章樟来电话,说弄了点纸,送过来,忙年,不进家了,让坧泉到楼下接。
坧泉心里挺高兴。作为业余画家,用纸常捉襟见肘。“资源丰富”的章樟成了他的坚强后盾。
远远看到章樟那辆灰色帕萨特驶来,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想:刚遇上的糗事不妨让他帮帮忙,他交际广,和公安也熟,让他从中协调协调,把老邱托出来。
于是,车停下,他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上,把事一说。章樟先是笑了,说蹊跷事一桩啊,又说应该没问题吧,你等我电话。他是了解章樟的,人靠谱,办事举重若轻,他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了,就宽了心。
回到家,老伴告诉他,儿子从深圳来电话,讲不能回家过年了,小孩姥姥病了,一家三口要赶去郑州探望,在那里过年。他没吱声,心想不回来就不回来,少些事还能静下心多画几张画。
老伴又告诉他派出所也来过电话。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问:说什么?
老伴说:通知咱,案子破了。
破了?他吃了一惊,这么快。
老伴说:盗画的就是老邱,承认了,已经从老家抓回来了。
刹那间坧泉全身僵住,舌头也僵:你、你说……
老伴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良久,坧泉才缓过神来,想了想,把刚脱下的鞋又穿上,反身下楼,一溜小跑来到一街之隔的派出所。进门碰上那个让他看录像的尖下巴小警察,小警察正站在亲民台前和里面的女户警说话,认出他后欢快地说:老先生祝贺你,案子破了,嫌犯已抓捕,只是画只追回三张,另两张叫他卖了。
坧泉不关心这个,急问:老邱他人呢?
小警察拉他到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说嫌犯被关着。
坧泉问:关在哪儿?
小警察说:地下室。
坧泉:我想见见。
小警察:这不行。
坧泉:为什么?
小警察晃晃脑袋:不合规定,再说见也白搭,他交代那两张画在集上卖了,已无法追回。
坧泉一时不知说什么。
小警察含笑望着他,说:以前不知道,原来老先生是名画家啊。
坧泉不接茬,问:你们想把老邱咋样?
小警察的脸笑开了,说:看你问的,不是我们想把他咋样,而是法院,案子最终由法院判。
坧泉:能判刑?
小警察说,这就得看案值了。
坧泉:案值?
小警察说:就是被盗的画值多少钱,依本案情况,恐怕嫌犯凶多吉少,要判刑的。
坧泉一惊:几张画就判刑?
小警察眼里露出崇拜的神情,说:老先生的画每尺过万……
坧泉意识到这过万数字是越东报案胡写上去的,便解释:没有没有,没那么高的。
小警察摇了摇头,说:人家都是往上抬,老先生却是往下压,真是谦虚啊。不过从法律上说,画值多少,最终得由专门鉴定师来鉴定。
听到这个,坧泉略微放了心,他心里有数,自己的画从未卖上价钱,鉴定师也不能凭空往上抬。
小警察说:很希望能得到老先生的墨宝。
坧泉回句:行。
小警察连忙道谢。
坧泉想想问:啥时能放老邱呢?
小警察说:拘留是有时限的,下一步是逮捕还是释放,还得看鉴定结果。
坧泉问:年前没问题吧?
小警察说,很难讲。
坧泉有些急:可老邱一家要过年呀!
小警察眼望着坧泉说:老先生作为原告能替被告着想,难得哩。不过,这案子我们这里已不大好操作了,唯一可行的办法只有让所长去找上面催……
坧泉说:我现在就见见所长。
小警察说:所长出差了,两三天回,回来我给你打电话。
坧泉也没别的办法,默默点了下头。
小警察把坧泉送出门,在坧泉耳边悄声说句:下次来,画带来。对了,给所长也带一张,他十分喜欢。
他应承。
回到家,坧泉立刻给越东打电话,问他每尺万元是怎么回事。越东说万元确实是他写上去的,就算有水分,也可以理解。他光火了:理解啥?为咱几张画让人家坐牢?越东说,咱自己说值多少钱不管用,最终还是鉴定师说了算。
他无语。似乎有所安心,因为按小警察所说,请所长到分局说说,加快节奏,回家过年当不成问题。
……
(摘自《北京文学》2017.6 尤凤伟 文)
……
详见本刊2017年8期
编辑:警察文摘----石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