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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木多突然挺忙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  2018/5/8 10:3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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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进入九月下旬的繁花镇,天上无云,也无阳光,就像愠怒着的男人,阴沉着脸,冷冷地持续在那里,既不缓和,也不发作。一个山区,不会也有雾霾了吧,王木多走在路上,心里嘟哝了一句。
  进了办公室刚换上衣服坐下,王木多就听到一楼值班室里吵吵嚷嚷的,听上去,应该是一起民间纠纷。这一大早怎么就闹上了?
  王木多下了楼,看了眼值班室的窗户:两个女人你一拳我一掌地推搡着一个男人,她们那两丛深红色的头发,像两匹正在奔腾的骏马。年龄大一些的脸又白又圆,穿一件粉色圆领低胸衫,金灿灿的项链摇摆着,黑色绒面短裤套在肉色丝袜外面,棕色松糕鞋。年龄小的高跟鞋又细又高,岌岌可危地支撑着一对细长如葱白的腿,镶嵌着珠子的半截袖长衫飘在大腿外面,长衫里同样是粉色的背心,脖细脸粉的。男的一身迷彩服,脏兮兮的。
  一看男人的脸,王木多的心一咯噔:河北红升村的老周,小学同学,光腚娃娃。这小子咋还摊事了?老周叫周大力,其实并不老,今年三十有二,比王木多小一岁。在繁花镇这地方,人一过三十就都叫老。不过这“老”字,是放到姓氏前面的,不像大城市里尊称老年人是放到姓氏后面,听着体面。周大力小学毕业就算完成任务了,书包一扔,直接变成农民。王木多家住河南,繁花镇中心繁华地带。今年五月,他任职浪花乡派出所所长并喜迁新居。所说河北河南的“河”,是横穿繁花县的千年河。千年河在八月份雨季到来时,水位最高值达4.2米,这是指最深洼处。浅的地方,也就是周大力家门前所面对的一带,最深才不过一米。老年人时常在一起谈论,现在富裕了,可河水为什么少了呢?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王木多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了。值班民警连忙站了起来,叫了一声王所。王木多问,怎么回事?女人们见状一齐转向他,七嘴八舌的,分不清层次,大意是:这个王八犊子耍流氓,你们公安局得处理他。老周一直闷在被一步一步逼至的墙角,不言语,也不抬头。
  王木多也不看两个女人,低着头一招手:来我屋。转身就走。两个女人朝老周骂了一句,脚步凌乱地跟了出去。
  王木多往办公桌后面扑通一坐,指了指靠墙一排长条椅。年龄小的刚要坐下,被年龄大的拽了一把:不用,站着就行。王木多也不言语,用目光打量着两个人。两人显得局促起来,目光游离着。王木多问:你们是哪儿的,看着不像这儿的人啊?年龄大的连忙说,是,我们不是这儿的,来帮弟弟做买卖。王木多问,你弟弟谁啊?她说:郑富强。王木多说,回去告诉你弟弟,这两天我正想找他呢。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扯着年龄小的就往外走。年龄小的说,怎么就走了,事情还没处理呢?正说着,就被一把扯了过去。
  两人走到门口,王木多叫住她们说:你俩啥关系?年龄大的连忙说,是我姑娘,亲姑娘。
  等母女俩走出大门,王木多把周大力领到自己屋里,关上门,把他按到长条椅子上,自己挨着他坐下:怎么个情况啊?周大力皱着眉头说,早上坐1线,自己的手可能碰到那女的屁股了。王木多问,哪个女的?周大力说,岁数小的那个。王木多说,你别说什么可能,你就说你是摸了人家,还是无意间碰的。周大力脸一红,说,我没想去摸,我也不知道咋回事。
  王木多说,老周你跟我就别装了,你得跟我撂实底儿啊。周大力低下头说,车上人多,一个挤一个的。他当时站在那个女的身后,左手握着扶手,右手耷拉着正好在她屁股那儿。他并没想去摸,可能确实是碰上了。他说,我也感觉到了,只是……王木多说,只是什么?周大力说,只是,我没把手拿开。
  王木多呼地站了起来,说,你可拉倒吧,别狡辩了,摸跟碰,那绝对是两种感觉,人家小姑娘敏感着呢,咋会分不清啊。
  周大力猛地抬起头:可是你说,车上人挨人的,谁的身子四周也不可能有空地儿。我也看了,她那屁股哪儿都能贴着、顶着的,咋人的手一贴上就不行?
  王木多一听,又坐下来:继续。老周掏出烟口袋要卷烟,王木多拦住他,拿出自己的烟,一人一支。打火机正点着的工夫,周大力叼着烟就嘟哝上了:又不像偷东西,你偷了人家的东西,人家的东西没了,你是犯罪。你杀了人,人家的命没了,你是犯罪。屁股被摸了,跟贴着别的东西也没啥不一样,也不缺啥少啥的,怎么就犯罪了呢?
  王木多鼻子一歪:没人说你犯罪,你这是性骚扰。周大力说,我问你话呢,你懂法律你给我说说。
  王木多笑了笑,老周你怎么还坐上1线了呢?
  1线是这里对第1路公共汽车的简称,其实整个镇上就这一路公共汽车。在繁花镇,大家说坐1线,实际上就是区别于骑自行车和步行。当然,还有两元钱的“招手停”面包车和出租车,但这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周大力说,昨晚喝大了,没骑车子,怕去工地不赶趟。王木多一挥手:我说你咋还舍得那一块钱了呢,行了,那你赶紧去工地吧。那俩女的我已经给打发走了,你也别强词夺理了,抽完烟赶紧去工地,没你事儿了。
  老周一听也不等烟抽完了,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王木多没理他,拿起电话机,咔嚓咔嚓地按键子。
  王木多在电话里让民警做个记录,标明性骚扰,扭送;对行为人进行严厉批评教育,放行;成功调解,双方无异议。交代完放下电话,王木多心想,操,自己是坨屎,就别嚷嚷着招苍蝇。

  二

  浪花乡派出所坐落在繁花镇西头,距镇中心五分钟的车程。派出所辖区有河北的红跃、红升,河南的红旗、红河等13个自然村落,改革开放前都叫大队,后来更名为村。辖区包括乡党政大院的人在内,一共三万多人口。在早,处理的都是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邻里纠纷的破烂事,就这些,也是民不举官不究,闲得很。即便后来有了让人挠头的传销啊,农民外出打工派生出的男女关系事件啊,也都算不上啥事,一顿吓唬就解决了。但是,像这种公共汽车上的性骚扰事件,王木多在派出所工作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其实,这车上的事不归派出所管辖,但王木多还是快刀斩乱麻,就给化解了,也没往外推。
  王木多跷着二郎腿,喝着南方同学捎来的普洱茶,脑袋里翻来覆去品咂着周大力刚才说的话。
  按理说,周大力这个岁数也不该耍光棍了,可就是说不上媳妇。这可不像在早,村里头的小姑娘都是自产自销,男女比例似乎也相当,瞅着对上光的,经媒人出面一撮合就成了。这样一来,一个村子都是亲戚套亲戚的。后来,人们眼界开了,远的香近的臭,姑娘都喜欢嫁外村人。那顶多也是村与村间的交流。现在可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眼瞅着念书没啥前途,小姑娘们早早就辍了学,什么北京、广州的,哪儿远去哪儿打工,谁还指望着她们能回来嫁给这帮臭农村小伙?当然,也有不往外跑的,守家待地,也不挑不拣,但有条件,先过给娘家十万,然后再说别的。这下周大力傻了,虽然小伙长得不砢碜,要个儿有个儿,要力气有力气,可老爹在他八岁那年就死了,老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一身病打针吃药都供不上溜,不要说十万,连一万都拿不出来,还说啥媳妇?用周大力自己的话说,脑袋里已经没这根线了,戒了。
  对于性骚扰,王木多倒是不陌生,每次在网上看到有关报道,都会在心里鄙夷唾骂那些变态男人。虽然,他遇事总喜欢换位思考,总喜欢探寻深层次原因,但对于这样的事情,他只能摇摇头,嘟囔一句:城市生活真够乱的。就罢了。
  但这一次,王木多很往心里去。这种事情就发生在身边了,一种一大波僵尸正在接近的感觉让他浑身发麻。另外,关键是当事人还是自己的老同学加铁哥们儿,这让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虽然一个老光棍在性生活问题上显然是苦不堪言的,但他还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好在情节轻微,他这个当所长的有能力来点以权谋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问题是,这个周大力竟抖出了一堆问题,荒唐是当然的,可他还真就回答不上来。
  王木多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坐到电脑桌前,试图找找相关资料。这时,他感觉门口处有人影晃动,接着就有人敲门。
  王木多喊了声进来吧,仍然低着头敲打着键盘。值班民警领着一个人进来,说,王所,他说他是律师,非要找您。
  王木多抬头一看,民警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似乎刚剪的茶壶盖头型,戴着一个大框眼镜,浅灰色衬衫扎着相同颜色的领带,一身深蓝色西装,皮鞋锃亮。看上去,有点眼熟。
  王木多站起来朝民警一挥手,然后向来人示意着长条椅子,自己坐回到办公桌前。他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过去一支,来人摆手说不会吸烟。他就自己点着烟,打火机啪地往桌子上一扔:你说你是律师?
  来人从长条椅上站了起来,递过来一张名片。王木多接过来一看:繁花县公平律师事务所韦承文。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红升村做豆腐的老韦头的三儿子。
  韦承文随即坐下,清了清喉咙说,王所长,我是公平律师事务所的,我叫韦承文。
  王木多吐出一口烟圈:哦,看到了。
  韦承文点点头:三级,也就是中级律师,全县就我一个。
  王木多说,你不是红升老韦家小三吗?我认识你。
  韦承文眯了一下眼睛,推了推眼镜框:王所长,我这次不是以个人身份来的,我事务所刚刚受理了一起案子。他停顿了下,看了看王木多手里的名片。王木多长长吐出一口烟圈,朝他扬了扬头,示意他继续说。韦承文接着说他这次来是公事,有人检举派出所违反程序办案,恐吓受害人,包庇违反治安管理行为人,致使一起性骚扰案件不了了之。
  王木多在堆满烟屁股的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你是说郑富强他妹妹吧?韦承文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说,不是,她姓黄,叫黄莉莎。王木多说,这人是哪个村的?韦承文说,身份证上显示是广州的。王木多一摆手:什么他妈黄莉莎,还黄沙粒呢,就是郑富强他外甥女,郑富强你认识吧?韦承文说不认识。王木多说,这么跟你说吧,郑富强现在是咱这儿的土豪,也就你这样的书呆子不认识他。在咱们镇,我说一,他不敢说二,明白不?韦三啊,这件事我知道了,你也别跟着添乱了,回头我找她。
  韦承文一愣,但很快平静下来:王所长,我与委托人已经签订了授权委托书。我作为受托人提醒您,我来是向您,也就是向公安机关初步了解相关情况,下一步我可以代理向法院起诉。
  王木多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过去一支,韦承文仍然摆了摆手说不会吸。王木多自己点着烟,深吸一口吐着烟圈说,韦三啊,咱们繁花镇几百年也没出过一起性骚扰,这事没啥张扬的,啥他妈好事啊?至于授不授权的,你也别跟我在这儿上纲上线,回头我让她们撤销。挺砢碜个事儿,就别闹了。
  韦承文眨着眼睛说,您想得似乎过于简单,我看这个黄莉莎是见过世面的,据说在深圳有过一次索赔经历。再说,现在是法治社会……王木多一拍桌子:这笔钱你就别挣了,法什么治啊?说白了你就是为了代理费,分钱。韦三你回趟红升,跟你爹讲,就说我王木多说的,怎么我说话还不好使了是咋的?
  韦承文向上推了推眼镜,还想说什么,被王木多皱着眉头挥手制止:你走吧,回头我给你打电话。韦承文说,您说,让我走?王木多说,对啊,这儿没你事儿了,不走还在这儿吃饭啊?
  韦承文不太情愿地站起来,看到王木多满脸凶相,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向门口走去。接近门口时,回过头来说,王所长,委托人可说了,她要的是尊严,多少钱也不好使。
  王木多朝他用力一挥手,把头扭到一边。
  
  ……
  (摘自《北京文学》2018.2贾新城 文)
  
  ……
  详见本刊2018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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