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一南
2022年8月2日,一则新闻震动印度:该国一名头号通缉的命案逃犯终于在作案30年后落网。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名65岁的逃犯在逃亡期间居然不仅再次作案,平时还抛头露面、回家探亲、再婚生子,甚至在28部本地低成本电影里出演警察、村长等角色,过足了戏瘾。
逃离家乡
奥姆·普拉喀什,别名“帕夏”,来自号称印度商品粮基地的哈里亚纳邦,是帕尼帕特地区纳拉依那村的村民。奥姆早年受雇于印度陆军通信连队,为军方开了12年卡车。印度军人的待遇是终身制,一个人的薪水可以养一家五六口人,给军方做司机也是很不错的一份差事。但不知是何种原因,奥姆居然有四年时间脱岗不出勤,也因此于1988年被军方开除。
这时奥姆才31岁,失去了固定生活来源的年轻人只能在社会上鬼混,犯下的案子也越来越多。警方档案显示,他于1986年盗窃汽车1台,1990年盗窃摩托车1台、缝纫机1部和踏板摩托车1台。在20世纪90年代,这些财物价值不菲,在当时已经算是大案。案发地还分属不同地区,这说明奥姆已经是流窜作案的惯犯。警方抓获其多次,但因证人不出庭或同案犯拒绝指认,导致其多次逃脱刑罚。1990年,奥姆又一次被警方抓获,旋即又被家人保释。
世界各国都有一条关于刑事犯罪的铁律:侵财的惯犯一定要严厉打击,否则接下来发生的可能就是命案。这一年,奥姆35岁,他终于上了大案嫌疑人名单。1992年1月的某一天,奥姆伙同另一名男子打算抢劫路人。两人骑着踏板摩托车寻找作案目标,看上了一名骑自行车的小伙子,遂径直开过去抢劫。小伙子年轻气盛,奋力反抗。两人见徒手无法制伏,便掏出刀子下了狠手。打斗声惊动了周围村民,大家闻声赶来抓坏人。两人见状不妙,慌忙丢掉摩托混入人流逃窜。受害人因伤势严重抢救无效死亡,一起抢劫案升格为了命案。虽然奥姆逃脱,但警方不久就抓获了同案犯,该人后来被判7年徒刑。显然,法官认为抢劫的主谋是奥姆,刺死受害人的刑事责任应由奥姆承担。
奥姆自己知道犯了大案,他很快逃出了哈里亚纳邦,一路向南狂奔1600公里,辗转到了印度半岛东南部的泰米尔纳德邦、安得拉邦,躲在当地神庙里不敢出来。可能是作为一个印度教徒,在泰米尔人聚居区有诸多的语言和生活不便,也可能是习惯了老家那种四季分明半干燥的气候,适应不了东南沿海来自印度洋的湿热暖风,更可能是认为警方追捕的风头已过,一年多后他又折返回北方的老家。
奥姆没有自投罗网,他精明地选择了气候、语言、生活习惯等与家乡类似的邻省北方邦。北方邦是印度人口最多的邦,有2亿多人和全国1/10的区(县),同时也是治理最糟糕的邦,婴儿死亡率、人均收入、性别比率等指标都在全国垫底。奥姆选择落脚的加兹阿巴德市,是个100万人口的小城市,附属于德里-新德里东部经济圈,主要为新旧两个首都提供劳动力和食用油、柴油发动机、自行车等工业产品。这里距离哈里亚纳邦的首府有400公里,离奥姆原来的家有180公里。奥姆的栖身地就在市中心1公里圈之内脏乱逼仄的“哈本斯-纳加尔”贫民窟内。那里没有道路标识,一条双车道将这里的房子串联成了一座迷宫,房屋的序号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就算是贫民窟的人也要花上三四个小时才能找到奥姆的“家”。
再组家庭
找到落脚处后,奥姆操起了老本行——开卡车。加兹阿巴德的城市属性需要这个职业,所以他的收入还不错,能养家糊口。他开过一家音像店卖电影录像带,逢年过节时,他还要到附近的农村唱圣诗得点报酬。后来,他用伪造的文件获得了新的身份,一如平常人在城市里生活。警方没有公布奥姆获得新身份的详细资料。奥姆拿到新身份后,在1997年他40岁时,在当地与一个离过婚的女人结婚。婚后接连生了两个孩子,算上头婚生的儿子,他已经有三个孩子。
奥姆“二婚”的老婆拉伊库玛丽是传统的印度女性。在嫁给奥姆时,她根本不知道,也没过问这个男人的历史,当然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有那么多的故事。她对奥姆之前的家庭一无所知,直到奥姆把大儿子带来时她才知道原来他有家室,但那时自己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警方通过走访调查,发现奥姆隐藏得很好,邻居们都不知道他的前科。作为走南闯北的卡车司机,奥姆也算见多识广,善于在人们面前伪装,也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他小心地、有选择地透露自己光鲜、正面的一面。有人热情地称他为“兵大叔”,也有人叫他“巴吉兰吉”,这是印度教猴神也是风神哈努曼的名字,代表智慧友善、富于想象,也蕴含着路途奔波、提防小心之意。从这些外界的善待之举可见,奥姆在“朋友圈”里隐藏得很好。
印度教告诫信徒要向往来世,乐观对待今世,所以印度住在贫民窟的贫民并不怨天尤人,穷是穷点,可以苦中作乐。可是在25年的婚姻里,拉伊库玛丽过得并不幸福,因为奥姆总是长时间玩消失。凡是奥姆借口要跑运输,就一定会消失几天,如此操作时间一长,拉伊库玛丽便开始怀疑他“外面有别的女人”。
随着奥姆经常不归,夫妻关系开始恶化,两口子开始不断地吵架、动手……2007年奥姆50岁,大儿子的婚事办完后他再次玩起了人间蒸发,这一走就是7年。拉伊库玛丽对这个男人已经是伤心透顶,决心一刀两断。她到当地政府写了承诺书要与这个渣男脱离一切关系。没想到,7年后奥姆又回来了,而且没钱没吃的时候就要断断续续地到家里来。14岁的女儿说,每次他来,都会叫大家的名字,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孩子们会给他一些吃的。“毕竟他是我们的父亲,他也老了……”
一场突然而至的抓捕,让即将迎来“银婚”的拉伊库玛丽手足无措。她回想起奥姆的所作所为,确有可疑之处,但那也是女人对男人“偷腥”的直觉罢了,她没有想到后面有那么多内幕。例如,有一次奥姆带她回到纳拉依那村,告诉她那些村民都是他的“朋友”,实际上却是奥姆的兄弟和四个妹妹。她生产时奥姆的妹妹们来帮忙照料,但是没有提过一句奥姆的过去;还有一次一个女人上门来和奥姆打了一架,邻居们议论纷纷,结果是大老婆上门来“讨伐”。直到报纸登出了奥姆的“前世今生”后,拉伊库玛丽才如梦方醒,原来奥姆玩消失要么是出去作奸犯科,要么是拍他的戏,要么就是回到大老婆那里快活去了。这一家人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报纸上刊登的内容,只能闭目塞听,努力不去理会邻居们的议论。
家中落网
1992年命案后奥姆人间蒸发,警方侦查一段时间后便将奥姆列为逃犯通缉,此后案件便被束之高阁。直到2019年,哈里亚纳邦警方组建了一支特别侦缉队,专门侦办有组织犯罪、贩毒、恐怖主义犯罪和其他重罪。2020年,警方重启了奥姆团伙抢劫杀人案,奥姆的名字也上了印度“头号通缉逃犯”名单,民众只要提供有效线索,就可得到奖金2.5万卢比(约合人民币2136元)。
特侦队由专业骨干组成,他们从奥姆的家族、户籍、文件去摸排,获得了他“洗白”的姓名。2022年6月,警方到了奥姆户籍地纳拉依那村进行走访,重点询问上岁数的村民,他们都是50~60岁,可能对奥姆有印象。果然,这一走访就出了线索——村民告诉警方,奥姆在这20年里来过村里多次,并有可能住在北方邦的某处。警方随后发现,奥姆不仅获得了新身份还得到了选举证,而他提供的所有文件中,在“父亲”一栏中都用了其父的真实姓名,这样警方就获得了关键的串联依据。这是他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也是最终被抓获的关键线索。
紧接着警方又开展走访。通过某个关键的线人,警方获得了一个电话号码,注册人就是奥姆·普拉喀什本人。看来印度的实名制搞得不错,只是电信运营商数据没有和警方打通而已。接着就简单了,警方用这个号码轻松就找到了奥姆的潜藏地——加兹阿巴德城市铁路边的贫民窟。缉捕到了这里,可以说已经是吹糠见米、即将手到擒来。
到了最后一步,特侦队才发现,邻省的贫民窟实在太大、太复杂了。“可不能再让他逃30年!”特别行动队按照警方高层指示,采用了最高级别的保密措施,他们在“哈本斯-纳加尔”贫民窟内秘密蹲守摸排了一周才确认了奥姆的家。由于30年来奥姆的面容变化实在太大——现在的他已经垂垂老矣——特侦队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方才确认其本人。哈里亚纳邦警方要求“要确信抓到的就是他”,这次派出了10余名壮汉便衣实施抵近武装秘密抓捕,终于在8月1日傍晚将如常躺在床上看电视的奥姆抓获。
此时天色已暗,又处于人口稠密的贫民窟,警方不想引来围观给自己添麻烦,于是编了一套说辞,称“卡车经理投诉文件被偷”,要他到警局走一趟。奥姆暴怒:“我已经用薪水还了那笔账了!好,我们去警察局说清楚,这个骗子!”说着,奥姆捡起拖鞋,走出了门。他抬头一看,警车就在50米之外等着,旁边有不少壮汉盯着他——他一下子明白了,“你们不是因为经理来的,你们是因为那件谋杀案来的”。
警方高层之前发脾气是有原因的。奥姆此前并非没被哈里亚纳邦的警察抓过,他们本来可以在年初就能破案的——年初也是以盗窃罪将其逮捕并入狱6~7个月。奥姆回家后宣称警方抓错人自己被冤枉给搪塞了过去。如果这次再抓错或者让他逃了,那警方的脸可真没地儿搁了!
戏弄人生
尽管抓获了通缉逃犯,但奥姆的所作所为一经媒体披露,便让警方颜面大损。
奥姆在逃亡中用多个职业掩盖自己,客观上丰富了他对印度底层不同职业人群的认知体验。逃亡了15年后,也就是2007年50岁时,他发现了“自己的能力和激情所在”,开始应聘到小成本的印度语本地电影剧组谋生,直到落网居然拍了28部戏。他参演的电影有对话、台词和歌舞,他出演的最有名的一部电影《碰撞》在“油管”网站上有700万次的观看数,影片的剪辑也被浏览了好几百万次。令警方愤怒的是,奥姆饰演的配角有村长、恶霸,甚至警员、警长。在这些电影里,警方的领导常以被讽刺的面貌出现,而好几部电影里奥姆就是扮演的警察。
逃跑30年的奥姆被抓获,无疑是特侦队成立以来的一大亮点。但追踪此案的印度媒体人士却对该案被选为重点积案进行重启侦查感到不解。印度不乏类似这种潜逃数十年后被抓获的案例,但是从警方熟悉的操作方式来看,他们从来都是“看菜下饭”,重启侦查的积案一定是筛选过的——要么是特别大的暴恐案、系列杀人案,要么就是收到了有价值的线报能够破案。这起1992年抢劫杀人案貌似平淡无奇、属于较低级别,为何警方要大费周章地作为重大案件重启侦办,媒体表示还须深入调查。
媒体还普遍认为警方“真正的困难”才刚刚开始。奥姆本人拒不认罪,他以“零口供”应对警方“杀人共犯”的指控,把抢劫杀人的罪名都推到了同伙身上。警方和检方必须向法庭说明被告就是那个30年前实施了抢劫杀人的嫌疑人,而法院要深度检视两个命题:“是否他就是那个人”,以及“是否他实施了所被指控的罪行”。此外,由于案件已经发生30年,媒体普遍认为“证据的质量”将会成为焦点。毕竟在2020年时,奥姆的档案还在哈里亚纳邦的警察局“吃灰”。“在刑事案件领域,尤其注重证据的保管。要把此案办成一件滴水不漏的铁案,印度的警方和检方都面临一个艰巨的任务。”
印度广大的吃瓜群众对此一如既往反响热烈。有的说,“很赞……整个故事值得改编一部电影了”;有的肯定警方,“如果印度的警察真的想破案,他们可以消除一切罪案,再次证明了我们的警方有能力依靠一些很少的线索抓到真正的罪犯”;还有的“很好奇整场审判和定罪需要多久才能完成”;更有内部人士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国家也需要像很多发达国家一样,拥有一个全国DNA库”。
奥姆并不孤单,其实哈里亚纳邦的22个区里,每个区都有两至三名“头号通缉犯”,总人数超过60人。抓获该通缉犯的曲折过程深刻暴露了印度警务体系的诸多短板,揭示出该国的国家治理现状。
那么奥姆的家人,他的两个家庭是否会为他辩护呢?恐怕是徒劳的。他们对奥姆没有什么善意的话可说,他们控诉奥姆“背叛了家人”。记者在离开拉伊库玛丽的家时问她,奥姆被捕后是否想着去看看他。她说,警方说如果要探视,就必须交出居民身份证,但是他们不想那样做——“探视他能有什么好处”?■
(责任编辑:张敏娇)
编辑:现代世界警察----石虹